話劇《馬敘倫》劇照

　　面對浩瀚的宇宙，“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我們的全部尊嚴就在于思想”（見《帕斯卡爾的思想哲學(xué)》）。浙江省話劇團以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著名的教育家、堅強的民主戰(zhàn)士、中國民主促進會主要創(chuàng)始人馬敘倫先生為主人公原型的大型話劇《馬敘倫》（編劇林巧思，導(dǎo)演李伯男），其所描繪的主人公的人生道路再次印證了這句話——

　　“人因為思想而偉大”。追求真理的思想航船永遠向著真理的燈塔。

　　筆者以為，這是話劇《馬敘倫》最重要的精神含蘊。

　　然而，思想的探索是抽象的，戲劇的呈現(xiàn)是形象的。對于戲劇創(chuàng)作而言，所有的歷史資料（當(dāng)時的生活現(xiàn)實和思想現(xiàn)實）都是戲劇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素材。這部戲獻給觀眾的主人公，應(yīng)該是鮮活生動的、可親可信的、心心相印的舞臺形象，其突出的個人品格和突出的時代特色，讓觀眾心中能怦然感受到那段歷史奔涌向前的偉大活力。

　　很可貴的是，編導(dǎo)深知，戲劇表現(xiàn)主人公和歷史的“偉大”，不是依賴“偉大”的詞語，而是創(chuàng)造出令人感嘆不盡的戲劇動作，并在其中霍然描繪出可愛而又可敬的主人公的靈魂。

“休夫”喜劇中的獨立與自由

　　編導(dǎo)在這部嚴肅的正劇中，精心設(shè)置了一場令人愛不勝收的喜?。褐魅斯谛禄橹?，既不揭開蓋頭，也不喜飲交杯酒，卻一心乞求新娘子寫一封“休夫書”，“摘掉”自己新郎的“花冠”。主人公坦率地承認，他“愛上了夢中人”，一個曾出現(xiàn)在他家前廳的繡花女。她美若仙女，令他銘記在心，無法忘懷，非她不娶。因此，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新娘子王瑛來說，“強行結(jié)成夫妻，捆綁一世……不都是太殘忍了嗎？”然而，聰穎的新娘子巧妙地讓主人公為自己揭開紅蓋頭，主人公驚呆了，這新娘子正是主人公“夢中”見過的、非她不娶的繡花仙女！

　　如果寫到此，僅僅是為了讓觀眾頤然一笑，那不過就是個小噱頭罷了，還談什么“思想”？令人驚嘆的是，新娘子執(zhí)意要完成諾言，寫出休夫書。因為，傷心的是自己“深情錯付”。她曾經(jīng)悄悄閱讀過主人公在上海辦的報刊和發(fā)表的文章，甚至深夜幫助主人公母親刺繡鞋墊，那正是為主人公而做的呀！主人公聞聽此言，立即奪筆而就，代為完成“休夫書”——那竟是一副對聯(lián)：“卿桴獨立鼓，我揭自由旗?！彼^“休夫書”立即變成了一對青年夫妻爭取獨立、自由的盟誓。這種遠大的志向反映出的正是當(dāng)時典型的時代思潮。聯(lián)系前面，主人公與顧三和的偶像是嚴復(fù)、黃宗羲、盧梭。主人公是行進在時代前列的追求自由的民主青年，他曾揮毫寫出“一擊滿湖煙雨破，誰家天下舉杯看”，那是怎樣的慷慨斗志！不愧是憂思國家民族命運的有志之士。

　　在喜劇的動作中巧妙而自然地表現(xiàn)這么嚴肅的內(nèi)涵，不禁令人想到明末清初戲曲家黃周星的一段值得我們反復(fù)琢磨的論述：“今人遇情境之可喜者，輒曰：‘有趣！有趣！’則一切語言文字，未有無趣而可以感人者?！蹦敲矗裁词恰叭ぁ蹦?？接下來，他做了非常深刻的闡釋：“趣非獨于詩酒花月中見之，凡屬有情，如圣賢、豪杰之人，無非趣人；忠、孝、廉、節(jié)之事，無非趣事。知此者，可與論曲?！痹拕　恶R敘倫》讓我們成為“知此者”，戲劇就應(yīng)該是這樣表現(xiàn)嚴肅的思想的。

合吃一餅與三白三問

　　全劇是由正反兩條主線架構(gòu)起來的。一條是主人公與結(jié)拜兄弟同窗好友顧三和，從親密無間到水火不容；另一條是主人公與馬克思主義者、中國共產(chǎn)黨的締造者之一李大釗，從和而不同到同心向往。有一段這樣的戲：兩個惺惺相惜的知心朋友不拘小節(jié)，席地而坐，坦率地爭論起來。李大釗掏出面餅充饑，主人公侃侃而談的同時，順手撕下李大釗手中的一塊面餅塞入口中。李大釗直言，由于他們“道路選擇不同，觀念自是不同”，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主人公將李大釗文章中的一句名言脫口而出：“求一可愛之國家而愛之?！崩畲筢摾魅斯氖直圩呦蛭邓{天空下，一片燦爛的陽光經(jīng)過樹葉的篩選，披在他們兩人的肩頭上。主人公聆聽到李大釗誠懇的吁請：“趁著五四的這場學(xué)潮，跟我一道去革命吧！”

　　這樣的戲劇動作、臺詞、細節(jié)，不正是“君子和而不同”的盎然詩趣的表現(xiàn)嗎？

　　“馬先生三白湯”在劇中的出現(xiàn)，如果僅僅表現(xiàn)主人公的純潔、清正、質(zhì)樸，“明明白白做人，干干凈凈做事，清清白白持家”，這只不過是美食家的高雅闡釋。更重要的是，主人公的妻子王瑛面對這兩位不聽家人勸阻，執(zhí)意參加示威游行（三一八慘案）而流血受傷的好友，既擔(dān)驚受怕，又怨懟不滿。她為他倆制作美味的三白湯的同時，由“三白”延伸出“三問”。作為嫂夫人，她對李大釗提出了三個質(zhì)問：一、你把紉蘭（李大釗的夫人、王瑛的好友）和孩子們送回老家，他們的日子過得怎么樣？二、你有想過，分離兩地，他們會想著你嗎？三、你們每次上街游行，會想著他們嗎？

　　這三個問題如何回答？主人公為好友李大釗左右維護（實際上也是對自己的維護），逼得王瑛怒斥丈夫“太自私了”。此時，李大釗又反過來維護主人公：“自私的人怎么會愿意為了國家的獨立和自由走上街頭？”主人公不可遏制地爆發(fā)出他與李大釗同樣的愛國激情：“我們上街游行的時候，自私自利，根本管不了妻子孩子，管不了兒女情長！”聽到這里，王瑛只能傷心地咽泣……直至，她代趙紉蘭把從家鄉(xiāng)寄來的新衣服穿到李大釗身上，顯示著她和主人公一樣，由衷地敬重這位一往無前的革命家、思想家。這段戲非常精妙，非常深邃：從三白湯象征的個人與家庭的清白，引申到愛國者、革命者在家與國的矛盾中，抉擇出更加闊大的情懷，其“清”如碧空滄海，其“白”若雪山云霓。

最后一杯酒與攜手踏上光明的土地

　　盡管40年的同窗友誼加金蘭結(jié)拜的兄弟情深；盡管作為兄長的顧三和，千里迢迢到上海孤島尋找主人公，顯露出“骨肉之情”；盡管顧三和在反清革命時期，曾為主人公打開過觀察世界的窗子；但是，如今這位曾經(jīng)的兄長，竟然沐猴而冠、附逆日寇，當(dāng)上了什么“總長”，并且強制主人公隨他一起回北平、當(dāng)“校長”。主人公斷然拒絕，以死相爭，“幸好城南的棺材鋪尚在營業(yè)，我一到北平就給自己訂一口棺材，自我了斷也就罷了?！敝?，舉杯飲酒，“我馬敘倫再不與你相識，你我二人割袍斷義，手足情絕！”

　　私情與大義涇渭分明，這就是主人公的氣節(jié)。

　　愛國情懷與革命理想熔于一爐，這就是主人公的追求。

　　民主革命的艱苦歷程讓主人公愈發(fā)思念李大釗，堅信共產(chǎn)黨、堅信未來。他寫詩鼓勵自己和年輕人：“爝火偏爭赤日明”。在“下關(guān)慘案”中，他和民主人士因英勇反抗國民黨特務(wù)的毆打而受傷住院。他對前來探望的周恩來說：“中國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你們身上了?！痹谔ど蠚v史的巨輪，和一眾民主人士奔向共產(chǎn)黨開創(chuàng)的東北解放區(qū)的時候，他的心靈在呼喚：“守常，你聽到了嗎……我多想你能同我在一起，經(jīng)歷這樣的時刻，攜手踏上那片土地?！彼路鹨猜牭搅死畲筢搶λ臍v史定評：“你聽到了‘真理之路對你的呼喚’?！?/p>

　　話劇《馬敘倫》的主人公一生都在為救國救民而思辨著，探索著，前進著。他和自己同時代的仁人志士們一起創(chuàng)造著探求真理的歷史，他“既有高于歷史的力量又依賴于歷史；他既決定歷史又為歷史所決定”（見袁貴仁《對人的哲學(xué)理解》）。

　　浙江省話劇團立足獨特的地域文化土壤，把繼續(xù)精益求精地表現(xiàn)革命歷史和革命人物作為自己的崇高使命，這是令人敬佩的。

　?。ㄗ髡呦祫∽骷?、戲劇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