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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乒乓江湖》(1)

  蛇年正月初一,一條惡劣的消息不屈不撓地擠過鞭炮的縫隙,攪動許多人的心緒:名動一時的乒乓巨星莊則棟溘然長逝。癌癥,七十三歲。

  一個球友在電話里久久地傾訴他的震驚和傷感。莊則棟是他少年時代的偶像。半個世紀之前,這個濃眉星眼的小伙子如同一陣呼嘯的旋風輕易地擊垮了歐洲和日本的乒乓霸主;隨后,李富榮、徐寅生、張夑林等一批驍將接踵而至,一個強盛的乒乓帝國勢不可擋地突然崛起。莊則棟不僅擁有形形色色的獎杯和頭銜,而且贏得了浩浩蕩蕩的追隨者。當初,這個球友迷戀乒乓球的原因即是仰慕莊則棟,F(xiàn)在,他感慨再三:莊則棟走了,我們老了,那個時代正在退出歷史的甬道而緩緩關閉。

  如今還有多少球迷熟知莊則棟兩面快攻的獨門刀法?眼下是弧圈球稱王稱霸的年代。由于強烈的旋轉,弧圈球的飛行線路詭異刁鉆,如同多變的迷魂陣。這是反膠球拍的杰作,聽說由日本人首創(chuàng)。莊則棟屬于前弧圈球年代的代表人物,正膠球拍,球風硬朗簡潔,手疾眼快一刀斃命。莊則棟的信條是釘在乒乓球臺面前,決不后退。對方一記猛烈的扣殺,他要以更快的速度打回去,甚至讓對方來不及收回手臂。兩個運動員遠離球臺十幾個回合的弧圈球對拉,這是莊則棟退役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莊則棟的傳奇人生只能是那個時代的故事。他曾經娶了一個女鋼琴家,風傳過極其離奇的緋聞,七十年代任體委主任,繼而入獄——莊則棟肯定曾經獨自面壁感嘆,掌控臺面之下的政治遠比掌控臺面之上的乒乓球難得多。八十年代莊則棟出獄之后離婚,隨即收到了千余封求愛信。不久,另一個名叫佐佐木敦子的日本女子遠涉重洋來到中國,非他不嫁,并且愿意放棄日本國籍。這個故事驚動了當時的大人物,他們的菩薩心腸保證了故事的大團圓結局。我猜這些大人物肯定考慮到,莊則棟當年是“小球轉動大球”的功臣。三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在日本的名古屋舉行,美國運動員科恩懵懵懂懂地誤上了中國運動員的班車。這個窘迫的洋鬼子站在車廂中央不知所措,莊則棟大膽地上前搭訕,中國與美國之間神奇的“乒乓外交”即是從班車上的這幾句話開始。

  傾聽球友的電話時候我意識到,我對于莊則棟的記憶遠為模糊。我的少年時代,莊則棟僅僅是傳說之中的一尊神,我的乒乓球啟蒙者是父親。大約十歲左右,一個星期天跟隨父親到單位值班。我在單位的會議室里第一次見到了乒乓球臺。父親從抽屜里取出一副木制的乒乓球拍,我在這個會議室噼噼啪啪地打出了生平的第一場乒乓球。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另一些乒乓球拍貼上了一層薄薄的海綿和膠皮。一個人揮拍一記抽殺,由于海綿和膠皮的摩擦作用,正在下墜的乒乓球神奇地劃出一條彎曲的弧線,飛越球網(wǎng)落在對面的臺上。這與木制乒乓球拍直線的擊球線路遠為不同。我大為驚奇,并且牢牢地記住了抽殺的揮臂動作。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的乒乓戰(zhàn)術奉行一板主義。無論什么球落到球臺上,我總是上前一板奮力的抽殺。讀到一本油印的《乒乓球戰(zhàn)術手冊》之前,我對于乒乓球的反手技術幾乎一無所知。哪怕是在影像資料之中,我至今仍然沒有機會見識莊則棟的反手攻擊。我的心目中,與陳永貴、郭鳳蓮、王進喜這些當時的著名人物一樣,莊則棟僅僅是一個時髦的名字。置身于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學生,我的一板主義相當見效。少年時代,勝利快感以及小小的虛榮始終維持了我的乒乓球興趣。燕雀不知鴻鵠之志,我僅僅是一只快樂的小麻雀。握拍站在球臺面前的時候,我的心愿僅僅是教訓一下鄰班那個趾高氣揚的小子,莊則棟那種征服世界的宏大夢想從未出現(xiàn)在內心。

  我記起來了,當年的確有一只麻雀甩開了我們這些嘰嘰喳喳的家伙,沖天而去。我就讀的那一所小學竟然有一個高班的同學入選國家隊。他左手橫握球拍,據(jù)說時常在各種大賽之中充當替補的板凳隊員。我曾經看過一部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紀錄片,一個著名的電影鏡頭是梁戈亮一次又一次地高高躍起,連續(xù)十七大板扣殺高球。確鑿的消息聲稱,當時他就坐在場邊的替補席上,備而不戰(zhàn)。多年以后我常常到一個球友的單位打球。球臺放置于大樓的門廳,人來人往。球友多次招呼路過的一個中年人露一手,他總是禮貌地一笑躲開了。我的記憶之中,這個中年人從未向乒乓球臺多看一眼,球友竟然吹噓他是一位國手,退役之后在辦公室干些雜活。某一天我突然認出來了,這個中年人就是當年那一位高班同學。數(shù)十載似水流年,英氣勃發(fā)的少年有了一副胖胖的身軀。有一回這個退役國手難卻情面終于勉強下場,我和他揮拍相向如墜夢寐。第一局的交手——那時還是二十一分制——我險些勝了,然而,第二局他的球感開始恢復,我不再有任何機會。讓我暗自震驚的是,擱下球拍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的眼神流露出的是疲倦。多年之前飛出去的麻雀又飛回來了,但是,當初的理想和激情顯然早已熄滅。

  漫長的職業(yè)生涯埋葬了什么?不得而知。相形之下,我們這些沒有出息的人,數(shù)十年只能圍繞單位的乒乓球臺大呼小叫,爭長論短。盡管如此,我們一如既往,始終快樂無比。

  (待續(xù))

  (責任編輯:張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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