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至善:父親的家世
父親的一生雖然那么長,但是傳記還得從他出生寫起,而且得把家門交代清楚。想起中學(xué)時代看過不少西歐的長篇小說,主角出場之前,作者不厭其煩,把他父系母系祖宗三代,一一交代明白,好像特意給當(dāng)時新興的遺傳學(xué)研究提供實證似的。細(xì)細(xì)讀來固然頗有趣味,過于啰唆也只得草草翻過。我如今做的,不也是這件營生嗎?幸而我們這一支沒留下可查的家譜,不必從盡人皆知的那位好龍的葉公寫起;人口又不繁孳,也啰唆不到哪兒去,能寫多少就寫多少吧。
記得小時候聽祖母講過一回家史。她說:“你們?nèi)~家祖上才叫闊,齊門外頭半條街都是你們?nèi)~家的。上代頭開了爿生豬行,兩百來斤重的肥豬,出出進進,哪一天不是好幾十,你說罪過勿罪過。結(jié)果倒好,長毛來了,一把火燒個精光,齊門外成了一片白地,你們?nèi)~家本來也人丁興旺,一下子都逃散了。回來的只有你阿爹和他堂弟兩個,別的人都死在外頭了,尸骨無存?!弊婺刚f到葉家,頭里總得加個“你們”,這是她母親的口吻,這位朱老太太大概認(rèn)為她女兒不太能干,甚至太不能干,先是舍不得女兒出嫁,等到年齡過了頭,非出嫁不可了,做母親的更放心不下,跟到了葉家來幫女兒——就是我的祖母——料理家務(wù),直到八十六歲過世。那時我已經(jīng)五歲,還記得穿上白布大褂,跟在也穿白布大褂的父親后頭,把老太太的靈櫬送到朱家來接的船上。
祖母說的堂兄弟倆,哥哥就是我祖父。老人家名仲濟,字仁伯,一直在大儒巷吳宅當(dāng)賬房先生,主要管收田租。父親是甲午戰(zhàn)爭那一年——一八九四年十月廿八生的;祖父已四十七歲,都說是老來得子;祖母也年將三十,她是我祖父的第二個續(xù)弦。前頭那兩位,一位不知死于什么病,一位是難產(chǎn),把肚子里的孩子一同帶走了。因為有這么個不知是哥哥還是姐姐,我父親排行第二,小名“二官”。后來他刻過一個小小的便章,陰文“葉二之章”四個篆字。生了我父親之后,祖母又生了兩個女兒。大的在十三歲上死于暴病,好端端的,忽然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沒挨到天亮就斷了氣——這也是祖母告訴我的。因而我只有一位姑母。父親在過世前五年寫的《略述我的健康情況》,有一段列舉年逾古稀的長輩,父系的母系的都說到了:壽最長的數(shù)我的祖母,九十六歲;居第二的是我祖母的母親,八十六;我祖父和他的母親并列第三,都是七十二。最后特地附一筆,提到自己的妹妹——我的姑母。父親說:“她小我八歲,健康情況比我差,可是飲食起居還如常?!惫媚敢痪虐宋迥昃屯龉柿?,臨終前,父親讓我陪著去醫(yī)院探望,她面容非常消瘦,神志已經(jīng)不清了。父親那篇“略述”是一九八三年年底前寫的。他說:父系母系中高壽的人數(shù)如此之多,可能是他們兄妹倆都年逾八十的因素之一。我看不僅“可能”,而且“必然”。所以我很不注意鍛煉和保養(yǎng),把寶全押在了這個不可捉摸的遺傳因子上。
祖母講家史,明明說我祖父有個堂弟,父親這篇“略述”卻半句也沒提到,大概因為對祖父和父親這一房來說,他的老叔和嬸母已是旁系,他們倆都在六十前后過世了。這位老叔是教書先生,名朝縉,字綬卿。嬸母不能生育,肚子里長了個瘤子,為了有人服侍,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我父親才有了一位堂姐。在民國初年的日記上,還記著堂姐出嫁那天,由他跟著花轎送她去男家的情景。過了不久,老叔的東家遷居上海,也許做了官,也許為了經(jīng)商,總算把老叔帶了去。書用不著他教了,子弟們都進了洋學(xué)堂,專讓他書寫各方面的應(yīng)酬信牘。把個病懨懨的老伴撇在蘇州家里,叫他怎么能安得下心來。父親在上海尚公學(xué)校的日子里,隔兩三個星期去看老叔一趟。那東家很闊綽,底下人也不少,卻從沒有人打過招呼,倒出一盅茶來。叔侄倆談些什么,還得找附近的茶館或小酒店。父親哪能不體會老叔心頭所受到的壓抑,他已經(jīng)成了個書辦,不再是什么西席了。東家的姓氏,父親在日記上從沒提過,我想不是偶然的。
對祖父的東家,父親也沒留下什么好印象。祖父在大儒巷吳宅當(dāng)賬房,到吳保初手里至少是第二代了。摳門是一般地主的共性。聽人家說我父親印章刻得不錯,他拿了塊石頭來到賬房里,對我祖父說:“煩令郎有空,隨便刻個姓字章吧。”父親初當(dāng)小學(xué)教員,像孩子似的也盼著放暑假,好自由自在地讀幾本想讀的書。沒料到又讓這位東家早給安排妥了,他對我祖父說:“令郎暑假里沒有什么事,陪我那小的溫溫功課吧。趁中午前涼快,每天溫兩個鐘頭。閑著不也是閑著?!蔽易娓改哪懿淮饝?yīng)。吳宅的田產(chǎn)想來不少,每年秋收之前,我祖父得把收租的單據(jù)準(zhǔn)備舒齊。我見過那玩意兒的復(fù)制件,記得叫“由單”,項目煩瑣之極。佃戶姓名,地塊位置、大小和等級,必須填寫清楚。然后按本年水旱豐歉,由官府核準(zhǔn)的成數(shù),算出每一塊地該交納多少稻谷,再按糧業(yè)同行公議的谷價,折合成銀兩,各一式三份。如此年復(fù)一年,我祖父的精神漸漸不濟了,吳保初似乎沒想到給賬房添人手。老人家只得把自己弄舒齊的一份帶回家,讓我父親下了課替他謄寫另外的兩份。下鄉(xiāng)收租倒不勞賬房先生,自有村鎮(zhèn)上一些叫作“催甲”的地頭蛇包攬了,于是佃農(nóng)又被加上了一層中間剝削。
那些年,四鄉(xiāng)農(nóng)民抗租的風(fēng)潮已時有發(fā)生。有些地主變賣了祖產(chǎn),成了新興工商業(yè)的老板。吳保初另有一功,他擅長謀干,當(dāng)上了錦州電報局局長,臨動身前聽說我父親在小學(xué)里受到排擠,丟了飯碗,對我祖父說他先去錦州看看情形,好歹給弄個差使。我父親很不愿意進電報這一行,又想借此出關(guān)去見見世面也不壞。正在猶豫,吳保初托便人帶口信回來了,說關(guān)外冷得能凍掉鼻子,沒長毛大氅狼皮褥子休想過冬,等明春再說吧。到得第二年春天,他調(diào)到了哈爾濱,那就更甭說了。誰知不然,他寫信回來說不久就調(diào)回蘇州,不知他使的什么神通,還真?zhèn)€回來了。于是賓客盈門,懇求援手提攜的不斷,我祖父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父親早年出版的如《隔膜》《稻草人》等,封面上都印著“葉紹鈞著”?!敖B鈞”是父親的名,大概在出生時他老叔給取的,家里認(rèn)真讀過“子曰”的只有這位老人家。還有個字“秉臣”,可能十一歲上為報名應(yīng)考童生,也是請他老叔給取的。舊社會里就有那些啰唆的規(guī)矩。孩子出世了起個名,當(dāng)然是必要的。男的將近成年,準(zhǔn)備跨入社會了,必得起個“字”,也叫作“號”。長輩仍舊直呼其名,朋友之間非相互稱號不可,直呼其名是很不禮貌的,更甭說對長輩了。而自己稱名,則表示謙虛。號取多少個都成,可以自己取,可以請別人取,其實還包括眾人硬給起的綽號,如“周扒皮”,如“孔乙己”。
有人說辛亥革命了,我父親嫌“秉臣”太封建,自己改字“圣陶”。這是想當(dāng)然,事實并非如此。證據(jù)之一,辛亥前一年,我父親開始作日記,日記本封面就寫的“圣陶日記”;證據(jù)之二,后來在報刊上發(fā)表的短文,還頗有一些署名“秉臣”的?!笆ヌ铡边@個號是草橋中學(xué)的沈老先生給取的。那一天同學(xué)們起哄,都開了自己的姓名請沈先生取號。老先生古書念得又多又熟,很愿意露一手似的,當(dāng)場給我父親寫了“圣陶”兩個字,后頭用小字注明“圣人鈞陶萬物”?!笆ヌ铡边@個號,當(dāng)時就在同學(xué)中叫開了。父親說,他到老也沒找著這句話的出處,只知道“陶”就是燒制瓦罐的黏土,把黏土團旋成坯的那個轉(zhuǎn)盤,叫作“鈞”?!笆ヌ铡眱勺?,無非是用“圣人之道”來陶冶自己、教化后進的意思。如此說來,給我父親起名的老叔當(dāng)時年紀(jì)還輕,塾師還沒當(dāng)夠,還希望侄兒長大后繼承自己的事業(yè)。沈老先生沒給我父親上過課,單憑“紹鈞”這個名,批上了不著邊際的贊語“圣陶”。父親后來把許多心血花在教育事業(yè)上,我看并非由于受到了自己的名和號的激勵。
注: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